《知更鸟之死》（四）
第七天
五人围成一个圈，李启站在中间。童谣声响起：
所以，再会了，知更鸟。
当丧钟 为那可怜的知更鸟响起，
空中所有的鸟 都悲叹哭泣。
沉默和恐慌在蔓延，裘生茫然地扭头，看见孙若楠抓紧了领口，郑危紧紧抱着她，刘老师看着窗外一动不动，王建国一脸错愕，李启低着头站在中间。
魏然呢？魏然为什么没有出现？
轻轻的哼唱声从教学楼里传来，旋律很熟悉，是刚刚播放过的童谣，几人转身看向通往教学楼的楼梯，太阳一点点滑落，楼梯完全掩入了黑暗。
李启率先走了进去，刘老师紧接着进去了。几人站在原地没动，王建国咽了口唾沫：“我们要不要进去？”
“事到如今，还有其他选择吗？”孙若楠拉着郑危走了进去。
王建国看了看楼梯，又看了看待在原地没动的裘生，也走了进去。
裘生没管他们，他抬头看了看黑色的天空，又看了看黑黝黝的楼梯口，仿佛看到了一个张着大嘴的怪兽，会吞噬一切，但自己却不是手拿宝剑的勇士。
裘生走了进去，月亮被云层遮住了，哼唱的童谣声越来越低，最终停止了。
走了几层，裘生发现不对劲了，他扒着扶手向上看，目光沿着楼梯一层层向上，没有其他的出口，也没有显示最终会通往哪里，就像是一个黑洞，也没有其他人的踪迹。裘生考虑了一会儿，决定继续向上走，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，那就继续走完吧。
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，呼吸越来越重，腿越来越沉，裘生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，想要休息一会儿再走，但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，睡意一拥而上淹没了他。
他恍惚听到了上课铃的声音，好像有人在叫他，熟悉又陌生的声音，很久没有听到了，却一直被埋在记忆深处。
“裘生。”
裘生扭头，看见一个男孩朝自己跑过来，抱着篮球。
“裘生。”裘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，有点木，但因为刚打完球看起来比平时活泼了点，穿着校服，脚上的球鞋好几处磨坏了但洗得很干净，篮球也跟主人一样磨损了好几处。
是李棋。
“李棋……”裘生喃喃出声。
“上课了，快走吧。”裘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跟着李棋跑向教室了。
裘生跟着李棋进了教室，一切都是中学时的样子，刘老师站在讲台上，催着他们快回座位上，裘生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位子——在李棋旁边。
变故陡生，有人拽走了李棋的凳子，李棋一下子摔到了地上，班里爆发出一阵笑声。刘老师扭头：“安静！笑什么呢？李棋，怎么了？”
一个声音替他回答：“他裤子磨得太光了，从凳子上滑下去了。”又是一阵笑声，其中刚才回答的那个声音笑得最放肆：“李棋，换条裤子吧。坐都坐不住了。”裘生看着王卓笑得趴到了桌子上，一边笑一边去扯李棋的衣服。李棋把凳子拽回来，什么都没说。
下课铃刚落，有个人从门口窜了进来，身边的人喊了一句：“李启！”裘生抬头看见李启没理李棋从他身边走过去，走向了徐磊——孙若楠后来的男朋友。李棋看着李启走到徐磊桌边，王卓也凑了过去，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徐磊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头发，把袖口边起来，露出手腕上的手表，拿起新买的篮球走了出去，脚上的运动鞋是最新款。
画面消失了，又渐渐清晰，裘生发现自己在校外，旁边是一条小巷，混乱的声音传来——骂声、闷哼声、拳头落在身上的声音……裘生走了进去，看见李棋被按在地上，王卓站在他面前，后面是徐磊，靠在墙上，嘴里叼着烟。
李棋衣服扯得不成样子，书包丢在一边，发着狠想要站起来，两个人都压不住他。王卓啧了一声，抓着头发把他按在墙上，蹭了一段距离，血流下来。李棋眼睛都红了，脸上沾满了灰。
徐磊掐了烟走过去拍了拍李棋的脸：“求我，我就放过你。”
李棋没吭声。
“小崽子，哪来的资格这么傲？之前帮你，你不接受，那我就换个方法。”
李棋依旧没说话。
徐磊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：“也不知道你犟什么，你那个朋友……叫什么……李启，是吗？他不都跟我一起了，你看，有人罩着、带你玩，不好吗？你不是缺钱吗？你要是跟我一起，我可以给你啊。单亲家庭很辛苦吧，你忍心看你妈一天打三份工吗？最后一遍，给我道歉，我就让王卓放开你。”
“我没错。”
“难道不是你他妈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给你的篮球送回来了？我觉得你脸皮薄好心好意又给你送了一次，还说是当生日礼物，结果你呢？拒绝？你算什么东西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，也配下我的脸。”徐磊猛地把李棋又摁到地上，说得又快又急，咬牙切齿地滋味。
“徐哥，你不是刚买的鞋吗？小心沾上灰，这点小事我来就行。”王卓凑到徐磊边上就要去扫徐磊鞋上沾的灰。
徐磊一抬脚避开，从另一头走开了，凉凉的声音传过来：“李棋，你这么傲，不会去找老师哭的吧。”
王卓看着徐磊走远了，示意其他几个人把李棋提起来，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个东西，在手里掂了掂，街道上的灯光照进来，反射出金属的光，是一把折叠刀。
“给你留个纪念怎么样？名牌不都用logo吗？也给你一个怎么样？”
裘生睁大了眼看着王卓拿着刀掀起李棋的上衣，刀贴到李棋的身上。裘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，半只脚退到了光里，骑车路过的人奇怪地看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愣愣地站在小巷里，喊了一声：“学生，干嘛呢？”
王卓几人抬头，看见了挡住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、半个身子在光里的裘生，扬了扬手里的刀，笑了笑，没说话。
“裘生……”裘生看向李棋，他眼里的意思自己再清楚不过，但是……
“学生，有什么事情吗？”
“没，没什么，一只猫。”
裘生扭头走进了光里。
走出巷子，他扭头看，看见王卓他们把李棋拖往了巷子深处，有两个人走出来站在巷子口。裘生没敢再看。
画面消失，裘生躺在楼梯上睁开了眼睛，他站起来，向上走去，没有再停。
这一次，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扇门，铁门，裘生推开门，发现自己来到了天台上。其他几人都在了，一个人站在边缘，动作很奇怪，像是被绷开的弓，半个身子在外面。
裘生又往前走了几步，看见其他几个人其实是站成了一个圆圈围住了那个奇怪的人，圆圈还给自己留了个位置。
裘生站上那个位置，吐出一口气：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几乎同时，一阵笑声响起，和之前念童谣的声音和哼唱的声音一样，属于男孩子的，轻快的。
“李棋，你想要什么？”裘生说。
“一命换一命如何？”裘生看见那个奇怪姿势的人扭过了头，是魏然，满脸泪水，嘴被胶带封住了，眼睛眨个不停。
“看清楚了？”魏然的脸又被扯了回去。
“但魏然是无辜的。”孙若楠说。
一阵沉默，李棋缓缓开口了：“孙若楠，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善良。”声音里带了讥诮。
“李棋……”
“嘘——李启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。”
裘生瞥见一个黑影朝着魏然走去，好像是……王建国？他要干什么？要救人吗？
“李棋，你给我看影像什么意思？”
“什么意思？你还敢问什么意思？”王建国一点一点接近了魏然，裘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口，他看着王建国向伸出双手，把魏然拉了回来……等等！
裘生冲了过去，还是迟了一步，重物落地的声音，裘生完全呆住了，教学楼外漆黑一片，什么都看不见，但裘生仿佛能透过这浓重的空气看见氤氲的血色。
“一命换一命是吧？他死了，现在我们能走了吗？”裘生扭过头看见王建国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问道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李棋笑得很疯狂：“不愧是王卓的父亲。”
突然，李启朝着王建国冲了过去，裘生伸出手，只捞到了王建国的衣角，王建国摔了下去。
“啊——砰。”
李启跪在天台边，喘着气，慢慢站了起来。
刘老师开口了：“李棋，别等了。”
“刘老师……”孙若楠看着刘老师的方向，不敢置信地说，黑暗中看不见刘老师的表情，突然孙若楠手中一空。
“放开我！放开我！”
“你们干什么！郑危！放开他！你们干什么！”孙若楠想要冲过去，被拦住了，她动不了。
郑危被李启拖往天台边缘，拼命挣扎。
“孙姐姐！救救我！”
“李启！你疯了！他是个孩子！放开他！刘老师，刘老师，求求你，求求你，放过他。为什么？为什么？你们放过他！”
裘生没动，他也动不了了，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启把郑危按在天台上。
“郑危，到你了。”
“我哥哥是因为你死的。”李启没动了。
“我哥哥……我哥哥是被王卓杀的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李棋的声音带了疑惑：“你哥哥当年办案的时候跟我说不要害怕、他会帮我，结果呢？结果还不是把我撇在一边，不管我怎么跟他说，他都不相信，我打电话给他，我求他，我求他帮帮我，可是他呢！他没来！他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！他的死……嗤……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你打电话那天，我妈妈……我妈妈被爸爸打、打得进了医院，那天……快不行了，接电话的……接电话的……是我。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
郑危哭了起来：“是我！是我干的！我怕哥哥抛下我和妈妈，妈妈……妈妈总是念着他，可是他总是往外跑！我不想……不想他走……”郑危哭得跌在地上：“是、是我做的，哥、哥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……他一直盯着王、王卓，他说他们做了很多坏事，他、他跟着他们，后来有一次他再也没、没回来了。”
“李棋，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？你为什么会自杀？”孙若楠问。
“你不知道吗？”
“我……我听到过，他们说你们班的人在孤立你。可是……”
“我来说吧。”裘生说：“因为一些原因，班里同学孤立了他，最开始大家是跟着王卓他们一起嘲笑，后来愈演愈烈，几乎只要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大家就会欺负他，放学后把他堵在巷子里。我……我也开始跟大家一起这样，我以为……以为这是玩笑，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根本不是。王卓拿着刀把他拖进来巷子里，我看见了，但我没能站出来，我甚至连告诉老师都不敢。”
裘生深吸一口气：“他……我……他回家后伤口被他妈妈发现了，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。他妈妈报警了，警察来学校调查，但是他们根本不会得到惩罚，因为徐磊、徐磊他家里那么有钱有势……”
“徐磊？我男朋友？这跟他有什么关系？”
“嗤。他那么有钱有势，怎么会泼上脏水，警察调查了一圈，但是班里同学不愿作证，巷子里又没有监控，所以没有什么证据……”脚步声响起，有人走了上来。
裘生和孙若楠扭头看见门被推开了，那人慢慢走近，裘生眯着眼睛看清了对方。
“魏然？”
“徐磊不满意于此，所以干脆在学校里散播谣言说我是同性恋，喜欢他被拒绝了就污蔑他，想要骗他钱。这事儿越闹越大，最后直接传到了徐磊爸妈那里，结果徐磊的父母去找了我妈妈。知道我放学回家看到的是什么吗？”魏然一步步走到孙若楠面前，继续逼近，孙若楠忍不住后退了一步。
“我看到我妈妈被人按着跪在徐磊妈妈面前。”
“李棋，这不关孙若楠的事。”
“裘生，是不是跟我被按着跪在徐磊面前一模一样？”
“魏然，不，李棋。对不起，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你当然不知道，学校校花，被捧在手心里的孙家大小姐，又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痛！”
“李棋，够了！”刘老师突然站在孙若楠面前一把推开李棋。
“哦，刘老师。知道为什么刘老师也在这里吗？刚出事的时候我本来是想要退学的，但是刘老师迟迟拖着没有签字，她想要帮我，她说这不是我的错。可惜了，她没能帮上我还差点搭上了自己。你的男朋友的好爸爸，找人打压了刘老师，逼得刘老师最后离职了。”
“李棋，你说过，你不会伤害若楠的。”
“不，我要让所有人给我陪葬。”
“你……李棋，不要这样，老师帮你不是想看到你这样的。李棋，你是个好孩子，是老师没能保护好你。”
“好孩子？哈哈哈哈哈哈，老师你不是知道的吗，我妈妈死了，我妈妈在我自杀后也死了啊！我以为我死了他们就会放过妈妈的。”
“李棋，你妈妈想要你好好活着的。”
“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！我死了！我妈也死了！可是徐磊！他还好好的，他们一家还好好的！我一个孤魂野鬼低微到连拉他进来都做不到！好一个天之骄子！”
“李棋，老师求你……”
“李棋，放他们走吧。是我懦弱没能救你，是我跟着他们一起欺负你。”
“李棋，放了他们吧。”李启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郑危，走了过来。
“李启，现在来跟我说话了？你抛弃我跟着徐磊一起的时候可是很风光的，连理都不理我。”
“我想要过更好的生活，我不想被嘲笑。”
“所以你就跟抛弃了我是吗？”李棋轻声说：“你知道为什么我变成魏然吗？因为他很快乐，虽然不是有钱人家，但是父母双全，家里人都宠着他，哪怕他总是生病，也可以每天快快乐乐的，说个不停。”
“我……我多想也有人宠着，我多想有人护着我。”李棋哭了起来，慢慢蹲在地上，抱住自己，哭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。
刘老师上前抱住了他：“李棋，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？杀了王建国，把该报的仇都报完，你看，这次的经历已经给了裘生他们足够的惩罚了，而且、而且现在若楠也都知道清楚了，徐磊不会有好下场的，让他们走，好吗？”
“好。”李棋顿了顿，说。
刘老师嘴角的笑还没扬起来就僵住了。“但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陪我，跟我一起死。”
“我留下。”李启抬起头看着裘生又看了看孙若楠、郑危、刘老师，最后目光落在仰起头的李棋脸上：“当年我没陪你一起，现在我陪你。”
不，不该是李启。裘生闭上眼睛，开始回忆被埋藏的中学。
那晚之后第二天，裘生就换了同桌，李棋几天后来上学，看到桌子旁边空空荡荡左右张望看到了自己，裘生装作扭头说话避开了他的视线。李棋下课去找裘生，裘生本以为他是要责怪自己，结果李棋只是说自己并不怪他，还是做回同桌吧。裘生看着坦坦荡荡站在面前的少年，突然觉得那晚一步踏出去进入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，粘稠的拖住了自己。恶意涌出来，裘生拒绝了他，说：“不了。谁知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才会被他们盯上。而且，你别老跟着我，徐磊可是说你是……同性恋。”
裘生难捱地睁开眼睛，看着面前的魏然，他想起李棋被压着抬头望向自己的眼神，绝望的、期待的。那时的眼睛和现在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，绝望和希望交织在一起，变成了一张网，最终网住了自己的一生。
“李棋，你那时候说要跟我做同桌，还算数吗？”
魏然蹲在地上歪了头看他。
“我们继续做同桌吧。”
“裘生……”
“李启，去揭露真相吧。我不放心别人，只有你们，跟刘老师一起。”裘生打断了李启：“这本来就应该是我必须要走的路，但当年我跑了，现在我不能再跑了。我懦弱了这么久……给自己找了那么多借口、理由……义正言辞，以为这叫保护自己，真可笑，我也是个加害者。”
风从耳边吹过，裘生想起上一次自杀的时候，也是这样的风，清冽的，抓不住的、停不下的，但多了什么，多了什么？
裘生看着远处的天空，天边破出一缕光，像是冰裂纹一样，炸得利落干净。
多了的是光。
是自己走出巷子时失去的光。
裘生跳了下去。
裘生醒过来的时候，躺在自己的床上，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，良久才眨了眨眼，扭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。
信是孙若楠写的，但话是刘老师讲的。
裘生：
刘老师说：
你忘了，老师那时候被打压，差点被欺负的时候，是你听到了声音推门进来救了老师。你说你一直在黑暗中，但是你推门进来时带进来的光，老师一辈子都会记得。
每个人都会有害怕、懦弱的时候，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能做到勇敢，但这些年你帮助了那么多被欺凌学生，已经足够勇敢了。
好好活下去，把老师没完成的事情继续完成。
老师在你跳下去后告诉了我这些话，然后跟李棋同归于尽结束了游戏。我跟李启打算想办法揭露徐磊，郑危哥哥的死不单单是王卓做的那么简单，我们会找出真相。你要是想帮忙的话，今晚同样的时间在那家火锅店等你。
孙若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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